后就像普赛尔所说的
和声那样,让不同高度的乐音同时发声,或者让不同意义的词语同时出场。门德尔
松之所以会感到语言是含混、模糊和容易误解,那是因为构成他叙述的不是词语,
而是音符。因此,对门德尔松的围困在荷马和但丁这里恰恰成为了解放。
字与音,或者说诗与音乐,虽然像汉斯立克所说的好比一个立宪政体,“永远
有两个对等势力在竞争着”;然而它们也像西塞罗赞美中的猎人和拳斗士,有着完
全不同的然而却是十分相似的强大。西塞罗说:“猎人能在雪地里过夜,能忍受山
上的烈日。拳斗士被铁皮手套击中时,连哼都不哼一声。”
一九九九年九月五日
音乐的叙述
这是罗斯特罗波维奇的大提琴和塞尔金的钢琴。旋律里流淌着夕阳的光芒,不
是炽热,而是温暖。在叙述的明暗之间,作者的思考正在细水长流,悠远和沉重。
即便是变奏也显得小心翼翼,犹如一个不敢走远的孩子,时刻回首眺望着自己的屋
门。音乐呈现了难以言传的安详,与作者的其它室内乐作品一样,内省的精神在抒
情里时隐时现,仿佛是流动之水的跳跃,沉而不亮。在这里,作者是那样的严肃,
一丝不苟,他似乎正在指责自己,他在挥之不去的遗憾、内疚和感伤里,让思想独
自前行,苦行僧般地行走在荒漠之中,或者伫立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水之间,自嘲地
凝视着自己的倒影。重要的是,无论是指责还是自嘲,作者都表达了对自己深深的
爱意。这不是自暴自弃的作品,而是一个无限热爱自己的人,对自己不满和失望之
后所发表的叹息。这样的叹息似乎比欣赏和赞美更加充满了爱的声音,低沉有力,
缓慢地构成了他作品里最动人的品质。
1862年,勃拉姆斯开始为大提琴和钢琴写作第一首奏呜曲,1865年完成了这首
e小调的杰作;二十一年以后,1886 年,他写下了f 大调的第二首大提琴和钢琴奏
鸣曲。这一年,李斯特去世了,而瓦格纳去世已近三年。岁月缩短了,勃拉姆斯步
入了五十三岁,剩下的光阴曲指可数。当音乐上的两位宿敌李斯特和瓦格纳相继离
世之后,勃拉姆斯终于摆脱了别人为他们制造出来的纷争,他获得了愉快的生活,
同时也获得了孤独的荣誉。他成为了人人尊敬的大师,一个又一个的勃拉姆斯音乐
节在欧洲的城市里开幕,在那些金碧辉煌的音乐大厦里,他的画像和莫扎特、贝多
芬、舒伯特的画像挂在了一起。虽然瓦格纳的信徒们立刻推举出了新的领袖布鲁克
纳,虽然新德国乐派已经孕育出了理查·施特劳斯和古斯塔夫·马勒;可是对勃拉
姆斯来说,布鲁克纳不过是一个“拘谨的教士”,他的庞大的交响曲不过是“蟒蛇
一条”,而施特劳斯和马勒仅仅是年轻有为刚刚出道而已,新德国乐派已经无法对
他构成真正的威胁。这期间他经常旅行,出席自己作品的音乐会和访问朋友,这位
老单身汉喜欢将糖果塞满自己的口袋,所以他每到一处都会有一群孩子追逐着他。
他几次南下来到意大利,当火车经过罗西尼的故乡时,他站起来在火车上高声唱起
《塞尔维亚理发师》中的咏叹调,以示对罗西尼的尊敬。他和朋友们一路来到了那
不勒斯近旁的美丽小城苏莲托,坐在他毕生的支持者汉斯立克的桔子园里,喝着香
槟酒,看着海豚在悬崖下的那不勒斯湾中嬉水。这期间他很可能回忆起了年轻的时
光和克拉拉的美丽,回忆起马克森的教诲和舒曼的热情,回忆起和约阿希姆到处游
荡的演奏生涯,回忆起巴洛克时期的巴赫和亨德尔,回忆起贝多芬的浪漫之旅,回
忆起父母生前的关怀,回忆起一生都在头疼的姐姐和倒霉的弟弟。他的弟弟和他同
时学习音乐,也和他一样都是一生从事音乐,可是他平庸的弟弟只能在他辉煌的阴
影里黯然失色,所有的人都称他弟弟为“错误的勃拉姆斯”。他的回忆绵延不绝,
就像是盘旋在他头顶的鹰一样,向他张开着有力的爪子