里留下自己瞬间形象的人,在今天可能大多已经辞世而去,
就像那些已经消失了的街道和房屋,那些消失了的车站和码头。当一切都消失之后,
方大曾的作品告诉我们,有一点始终不会消失,这就是人的神色和身影,它们正在
世代相传。
直到现在,方澄敏仍然不能完全接受哥哥已经死去的事实,她内心深处始终隐
藏着一个幻想:有一天她的哥哥就像当年突然消失那样,会突然地出现在她的面前。
《摄影家》杂志所编辑的方大曾专辑里,第一幅照片就是白发苍苍的方澄敏手里拿
着一幅方大曾的自拍像──年轻的方大曾坐在马上,既像是出发也像是归来。照片
中的方澄敏站在门口,她期待着方大曾归来的眼神,与其说是一个妹妹的眼神,不
如说是一个祖母的眼神了。两幅画面重叠到一起,使遥远的过去和活生生的现在有
了可靠的连接,或者说使消失的过去逐渐地成为了今天的存在。这似乎是人们的记
忆存在时的理由,过去时代的人和事为什么总是阴魂不散?我想这是因为他们一直
影响着后来者的思维和生活。这样的经历不只是存在于方大曾和方澄敏兄妹之间。
我的意思是说,无论是遭受了命运背叛的人,还是深得命运青睐的人,他们都会时
刻感受着那些消失了的过去所带来的冲击。
汤姆·福特是另一个例子,这是一位来自美国德克萨斯州的时装设计师,他是
一个迅速成功者的典型,他在短短的几年时间里,使一个已经衰落了的服装品牌─
─古奇,重获辉煌。汤姆·福特显然是另外一种形象,与方大曾将自己的才华和三
十年代一起消失的命运绝然不同,汤姆 ?福特代表了九十年代的时尚、财富、荣
耀和任性,他属于那类向自己所处时代支取了一切的幸运儿,他年纪轻轻就应有尽
有,于是对他来说幸福反而微不足道,他认为只要躺在家中的床上,让爱犬陪着看
看电视就是真正的幸福。而历经磨难来到了生命尾声的方澄敏,真正的幸福就是能
够看到哥哥的作品获得出版的机会。只有这样,方澄敏才会感受到半个多世纪前消
失的方大曾归来了。
汤姆·福特也用同样的方式去获得过去的归来,虽然他的情感和方澄敏的情感
犹如天壤之别,不过他确实也这样做了。他在接受《elle》杂志记者访问时,说美
国妇女很性感,可是很少有令人心动的姿色,他认为原因是她们的穿着总是过于规
矩和正式。汤姆·福特接着说:“而在巴黎,罗马或马德里,只需看一个面容一般
的妇女在颈部系一条简简单单的丝巾,就能从中看出她的祖先曾穿着花边袖口和曳
地长裙。”
让一个在今天大街上行走的妇女,以脖子上的一条简单的丝巾描绘出她们已经
消失了的祖先,以及那个充满了花边袖口和曳地长裙的时代。汤姆·福特表达了他
职业的才华,他将自己对服装的理解,轻松地融入到了对人的理解和对历史的理解
之中。与此同时,他令人信服地指出了记忆出发时的方式,如何从某一点走向不可
预测的广阔,就像一叶见秋那样。汤姆·福特的方式也是马塞尔·普鲁斯特的方式。
《追忆似水年华》里德·盖尔芒特夫人的名字就像是一片可以预测秋天的树叶。这
个名字给普鲁斯特带来了七、八个迥然不同的形象,这些形象又勾起了无边的往事。
于是,一位女士的经历和一个家族的经历,在这个名字里层层叠叠和色彩斑斓地生
长出来。那个著名的有关小玛德兰点心的篇章也是同样如此,对一块点心的品尝,
会勾起很多散漫的记忆。普鲁斯特在他那部漫长的小说里留下了很多有趣的段落,
这些段落足以说明他是如何从此刻抵达以往的经历,其实这也是人们共同的习惯。
在其中的一个段落里,普鲁斯特写道:“只有通过钟声才能意识到中午的康勃雷,
通过供暖装置发出的哼声才能意识到清早的堂西埃尔。”
马勒为女低音和乐队所作的声乐套曲《追悼亡儿之歌》,其追寻消失往事时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