重披嫁衣,踏入紫禁城那吃人的牢笼。而允礼,那个曾许诺带她看遍山河的人,最终倒在了皇帝的猜忌与一杯牵机毒酒之下。一个哭嫁,一个吐血而亡,真真应了那梁祝的谶语。甘露寺雨夜那点侥幸的暖,成了日后无数个寒夜里最刺骨的讽刺。
“莫愁。”静岸师太将剃度的青丝收起,赐下法号,“取自‘莫愁前路无知己,天下谁人不识君’。望你斩断尘缘,心无挂碍。”
甄嬛——那时的莫愁,跪在冰冷的佛前,心亦如古井。她以为这不过是佛门惯常的慰藉之语。然而,当眉庄温热的血浸透她的裙裾,那双永远盛着温柔与坚定的眼睛在她怀中永远阖上时,“莫愁”二字骤然变得无比尖锐。前路,再无那样的知己。而后来,当她踩着累累白骨,终于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太后之位,立于重重宫阙之巅,俯视匍匐的众生,天下确实无人不知“甄嬛”之名。只是那“识”,是敬畏,是恐惧,是算计,独独不再是“知己”的相知。那诗句,竟成了一句精准刻毒、贯穿她一生的判词。
后宫这巨大的锦灰堆里,每一粒微尘都映照着死亡的阴影。福子那张惊恐扭曲、被井水泡得肿胀发白的脸,是甄嬛初入宫闱时猝不及防撞见的深渊。而多年后,齐妃悬在梁上微微晃动的身体,穿着那身曾被皇帝斥为“轻浮”、“不合身份”的蓝绿色宫装。帝王一句随口的厌恶,竟成了她自缢时裹身的殓衣。还有淳儿……甄嬛闭上眼,仿佛还能看见御花园那池浑浊的水,看见那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风筝,连着细细的丝线,随着女孩儿沉没的身体,一同缓缓沉入幽暗的水底。那根没入水中的风筝线,像一道无声的诅咒,不仅带走了那个天真烂漫、嚷着“等嬛姐姐生下小阿哥就一起放风筝”的女孩,也仿佛预示了她腹中第一个孩子终究无法降临人世的结局。每一个看似偶然的死亡,都缠绕着前尘旧怨的丝线,在深宫幽暗的角落里,织成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。
景仁宫的殿门在身后轰然关闭,隔绝了宜修皇后那如同困兽般绝望嘶哑的哭喊咒骂。甄嬛扶着槿汐的手,一步步走下那冰冷的汉白玉台阶。暮春的风,本该是和煦的,吹在身上却带着森森寒意,卷起阶前零落的残红,打着旋儿。
她微微仰起头。天际是浓得化不开的铅灰色,沉沉地压着飞翘的琉璃宫檐。这重重叠叠的朱墙金瓦,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锦绣牢笼,依旧矗立着。只是那些曾经鲜活、曾经争斗、曾经在这片天空下笑过哭过恨过爱过的人——纯元、宜修、华妃、安陵容、眉庄、允礼……乃至无数如同福子、淳儿般微末的名字,都已成了灰烬,成了史书里几笔潦草的注脚,成了深夜里飘荡的、无人倾听的叹息。
她,甄嬛,站到了最后。站在这权力的孤峰之巅。脚下是森森白骨堆积的基座,头顶是永恒孤寂的苍穹。
风吹动她太后礼制繁复的袍袖,发出簌簌的轻响,如同无数亡魂在低语。她缓缓抬起手,指尖触到发髻间那支象征着至高尊荣的九尾凤钗。冰冷的金玉,沉甸甸的。她忽然想起汤泉宫那一夜,那件被皇帝亲手披上的、素白如雪的寝衣。
原来,她从未真正脱下过它。
那白色,早已浸入骨髓,成了她余生永远无法摆脱的底色——祭奠所有逝者,也祭奠那个早已死在深宫里的、名为甄嬛的自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