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垂着眼,无声地整理着被刘姥姥蹭歪的靠枕,动作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珍宝,唯恐惊醒了什么,又像是要抹去什么看不见的痕迹。
窗外,一缕斜阳透过茜纱窗,将浮尘照得纤毫毕现,在浓香与浊气交织的空气里,不安地舞动。
怡红院门口,平儿步履匆匆地赶来,想是得了信儿。她正要掀帘子,袭人已闻声迎了出来,脸上带着一丝未褪尽的忧色。
“里头怎么样?没惊着宝二爷吧?”平儿压低声音,目光锐利地扫过袭人的脸。
袭人轻轻摇头,也压低了嗓子:“二爷倒还好,只是那气味……”她微微蹙眉,后面的话不言自明。
平儿了然地点点头,脸上掠过一丝精明又无奈的神色:“太太们体恤老人家腿脚,就近安置,也是没法子的事。横竖就这一回。”她顿了顿,目光投向紧闭的房门,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里面那场气味与香气的无声战争,“你多费心,多熏些香遮盖遮盖。横竖…”她声音更低,带着管家娘子特有的盘算,“那上用的百合香,库里还存着好些,放着也是白放着,用些不打紧。”她拍了拍袭人的手,那动作里既有安抚,也有不容置疑的指令。说完,平儿又朝里间望了一眼,终究没进去,转身便走,裙裾带起一阵轻风。她心里盘算的是另一笔账:省了另辟客房、重新铺陈的繁琐,也免了刘姥姥醉中乱闯他处的麻烦,这笔“买卖”,在精明的琏二奶奶和她得力的臂膀看来,终究是划算的。至于那被“腌臜”了的屋子?熏香能解决的,便不算大事。
袭人独自站在廊下,看着平儿利落的背影消失在花木深处。鼎炉里百合香的气息丝丝缕缕透出门缝,浓郁得近乎发苦,然而,刘姥姥那沉重而原始的鼾声,却像无法阻挡的潮汐,穿透层层香气,固执地拍打着怡红院精致的四壁。她转身,轻轻推开门。
榻上,刘姥姥在醉乡深处跋涉。她梦见了滚烫的日头下无边无际的金黄麦浪,梦见自己粗糙的手掌深深插进温热的、带着粪肥气息的泥土里,那熟悉的、令人心安的土腥味如此真切。她满足地咂了咂嘴,翻了个身,身上那件半旧的粗布褂子在光滑的锦褥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。梦呓模糊地溢出嘴角:“……好麦子……肥……粪足哩……”
书案边,宝玉执着书卷的手指微微一顿。那带着泥土腥气的梦呓,像一枚生锈的钉子,猝不及防地楔入他眼前描绘着才子佳人、风花雪月的文字缝隙。
他抬起头,目光再次投向那张沉睡在锦绣丛中的、沟壑纵横的脸。百合香浓得化不开,甜腻得令人窒息,却怎么也压不住那源自大地深处的、带着汗味与酒气的真实气息。这气息如此蛮横,如此陌生,又如此沉重地撞击着他周身精致而脆弱的琉璃世界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攫住了他。书卷上的字迹在他眼中模糊、晃动,仿佛被这屋中无形的浊浪冲击得溃不成军。袭人无声地添着香,那动作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徒劳。宝玉的目光越过书卷,越过沉沉睡去的刘姥姥,茫然地投向窗外。
暮色四合,大观园精致的亭台楼阁在渐暗的天光里显露出模糊而庞大的轮廓,宛如一座巨大而寂静的坟场。他忽然想起贾母午宴时那句戏言,当众人都围着老太太凑趣时,她指着探春、黛玉、宝玉笑道:“我的这三丫头却好,只有两个玉儿可恶;回来吃醉了,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!”当时满堂哄笑,只当是老祖宗的顽笑话。此刻,这笑语在宝玉耳边诡异地回响,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寒意。
窗外,一阵晚风骤然掠过,带着深秋的凛冽。几片早凋的梧桐叶,枯黄如纸钱,被风卷起,狠狠拍打在精致的茜纱窗棂上,发出“啪嗒、啪嗒”的轻响,如同命运冰冷而耐心的叩门声。
怡红院深处,百合香仍在徒劳地燃烧着,与那来自乡野的浊气缠斗不休。宝玉坐在那里,书卷滑落在膝上,手心却一片冰凉。
次日清晨,刘姥姥醒来时,阳光已透过茜纱窗,在室内铺陈开一片柔和的光晕。宿醉的沉重感依旧盘踞在额角,但更让她恍惚的是身下那难以言喻的触感——柔软得如同卧在云端,却又光滑冰凉得不似人间之物。她茫然地坐起身,手指下意识地捻起身下那床锦被的一角。
那料子滑腻冰凉,上面用金线、银线、孔雀羽线绣满了繁复无比的花样,在晨光里流淌着令人炫目的、沉甸甸的光泽。她粗糙的手指抚过那些凹凸起伏的针脚,只觉陌生而遥远,像在触摸一个与自己此生绝缘的、过于奢侈的梦境。这触感如此不真实,与她骨子里熟悉的粗麻布、硬土炕隔着千山万水。
她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