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洋微微侧首,目光凝向高澄,暮色漳水泛着锈色,将他侧颜轮廓镀上一抹红橙。
眼前人面虽是沉静,可暗转的眸色,却似融着万千心绪。“父亲曾对出帝发誓,若是相负,则使身受天殃,子孙殄绝......”高洋手握缰绳蓦然收紧,这般诛心之誓,他从未得知,想必也只有高澄知道吧。多年来,他们兄弟何曾有过半句肺腑之言?高澄待元氏子弟尚能执手共饮,对他这个胞弟却永远隔着一道藩篱。此刻为何又要对着自己说这些?还在思绪间,只听高澄继续说道:“即便出帝终为黑獭所负,但父亲终其一生只为人臣,始终不敢登那最后一步,有这誓言的一份桎梏!”“权臣自古,不负社稷,便是为帝王所负!要守住高氏基业,父亲未跨出的一步,便是非跨不可!只是如今四海未平,莫说是统一北方,连平定侯景亦不知何年何月......子进,我将邺城托付于你,不仅仅因为你为高家次子,更因为兄觉得,你有此能!”高洋心中一惊,欲言又止,却不知该如何接高澄这话。“自我十五岁入朝,便不再只是你们的兄长,难免学了些长辈做派!”他抬眸直视高洋:“子进你,每每见我都是这般紧绷脊背......究竟在怕什么?你跟我身边时日是最长久的,莫非是觉我待你太过苛刻?”高洋眼帘低垂,避开那道灼人的视线,心底却是嘲讽翻涌:何为苛刻?少年时他也曾仰望过长兄这位天之骄子,渴求过兄长眼底温热。可换来的永远是他毫不掩饰的嗤笑,私宴里意味深长的折辱。那些轻蔑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针,将他的过往的种种渴望一寸寸剥离。不知何时起,他学会了将自己裹藏在谦卑之下。长兄每一声‘愚钝’评语,反成了他的避凶甲片。如今父亲去了,依着这两都之治,他有机会了!这万里山河,凭什么由他一人独享?高洋第一次对高澄的问话没有回应,面上的波澜不惊掩藏自己的情绪,他很容易做到。高澄凝视高洋片刻,看他神情无动,倒似叫他自省,是否真的失了为兄之道,心下怅然,终是轻叹一声。“八王之乱如何断送晋室江山,以至汉室没落百年,你我皆知。所以只要我在,断不会让高氏骨肉相残!子进是愚是智,为兄一向清楚......该是你的,自会交到你手上,不该碰的......就莫起不该有念头。”高澄说完也就调转缰绳,正欲扬鞭,忽听身后高洋声音嘶哑:“子进心里敬着长兄,爱着长兄......绝无其他念头!”高澄只是微微顿了顿,终究头也不回地绝尘而去。遗留着孤人心下沉冷:你一贯都是明目张胆地傲视群伦,那我自可名正言顺地藏锋守拙,既下了决心入局,又岂是几句话能改?天未启明,李祖娥朦胧转侧只觉枕畔空冷。睁眸望去,只见高洋孤坐榻沿,背影凝然如塑,一动不动。“夫君......夫君?”唤了两声仍是没有动静,索性起身,纤指轻拍高洋左肩:“夫君?”高洋身形微震如大梦初醒,侧身对着李祖娥抿嘴一笑:“我要去送长兄,天还早,你且安寝!”话音未落,已俯身套上长靴,随手揽过屏风上悬垂的锦袍披上,系上护腕,人已大步流星踏出寝门。策马到了紫陌桥头,只见文武百官早已分列大道两侧,朱紫辉映,肃立恭候。 缓策扫视一番,忽地调转马头,最终停在了离桥头最近的位置。一声轻“吁”后,也就稳稳驻马立定。卯时三刻,高澄一骑当先踏过石桥,后头仪仗缓缓跟近。见众人候着,显出一丝赧然,连忙稳鞍下马。“子惠何德何能,劳诸公在此相侯?”说话间,瞥见崔伯谦正行大礼,急忙趋前三步,双手虚托着他起身:“伯谦快快起身,何行大礼?”挑中崔伯谦,只因此人确有可贵之处,出身博陵崔氏,虽与崔暹、崔季舒同族,却比他们更显宽厚正直,清廉刚正却不招人嫉恨,在朝野间算得上德高望重。且为自己委任的京畿司马,自然需要慰劳一番。递给左右马鞭,便执起崔伯谦的手,一起缓步徐行:“卿之前在瀛州,已有百姓着歌为赞,足见卿之贤能。此番我归晋阳,邺中诸事委于太原公,只是这都督府事务繁重,正需要卿这样的贤才辅佐,才授卿此职,邺中诸事就劳卿费心了!”“伯谦一介寒士,蒙大王与将军青目,辅佐太原公本是分内,又何来'劳烦'二字。”高澄抿过一笑,侧身面向高洋,肃声道