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夜。
汇文中学的锅炉房里,老李头举着一盏油灯,察看羊二栓的伤势。
伤处的皮肉肿胀发黑,向外浸血。
羊二栓感觉很疼,而且是那种“滞重感”的疼痛,格外令人难受,他知道,这是子弹嵌入皮肉,钉在骨头上的“异物感”,也就是人体组织对异物入体的排斥反应。
“小伙子,这颗子弹得拔出来,”老李头举着油灯认真地说:“我当过羊倌儿,羊腿上若是扎了铁货,不拔出去伤处会被锈蚀烂掉,你的腿,不见得比羊腿结实。”
羊二栓哭笑不得,“大叔,肯定没羊腿结实。”
“对嘛,咱们得做个手术。”
“您是说……您来做?”
“我给羊腿动过刀,给你做也没问题。”
羊二栓:“……”
你给羊做过,也就能给我做……这理论太牵强了。
可是现在没别的办法,特务们四处戒严,自己腿上有伤,根本就出不去校门,伤口拖延下去很危险,耽搁个三五天,“羊腿”就可能烂掉了。
干吧!
当下老李头找了一根老火钳,加上羊二栓的匕首,准备了一盆热水,一块白布,这就是所有的“医疗器械”。
羊二栓躺在老李头的床上,伸腿洗净伤处。
“小伙子,忍着点,咱们没有麻药,你兴许挺疼的,疼了,不许喊,明白吗?”
不许喊是有原因的,这是学校,晚上有住宿的老师和学生,鱼龙混杂,说不定暗藏特务,喊出来会暴露目标。
刀子和钳子都用热水洗净,在火里烤过。
“关云长刮骨疗毒,血流了一盆子,谈笑自若,面不改色,还和别人下棋。二栓,呆会你要是疼了,就学学关公,拿一副竹牌玩玩,疼痛就忘了。”
羊二栓咧咧嘴,苦笑,我学学关公……可人家给关公动手术的是华佗!
老李头坐在小板凳上,扳着羊二栓的腿,用刀子扎进泛着黑青的伤口。
羊二栓痛得眼前发黑。
浑身哆嗦。
努力在脑中想象……关公刮骨疗毒……
刀尖在伤口里试探,很快,就触到了子弹屁股,金属相撞的声音似乎都听见了。
老李头放下刀子,拿起钳子,喝道:“忍住了!”
将热乎乎的火钳探入伤口,找到子弹尾部,用力一夹。
“啊——”
羊二栓还是没能忍住,张口叫了一半,又使劲往回憋,他觉得——腿已经被一只巨大的利齿獠牙给叼住了,痛感象火焰一样迅速蔓延到全身,身子在蒸腾。
钳子猛地往外一拽!
突——小小的圆头子弹,带着些许皮肉被生拉硬拽出来。
羊二栓身子猛一震。
痛,还是痛,但是他觉得,腿上一阵痛楚中的轻快感,那种“异物离身”的感觉,令人非常的酸爽。
“乖乖,就是这个小东西,”老李头把那颗圆头子弹扔在地上,那是一颗8MM南部十四式手枪子弹(俗称王八盒子)。
用洗净的白布,再次擦拭伤口,老李头说:“二栓,咱们也没刀伤药,不过呢,清水,这是世界上就好的东西,洗净了,伤处就不会烂了,从前我治过的羊,就用的这法子,清水,勤洗,扎紧了,一头都没死过……”
羊二栓一脑袋的汗,说不出话来。
人影一闪,外面走进个姑娘来,是白惜瑶。
她手里提着个篮子,还盖着毛巾。
“哟,手术做完了,羊二栓,疼吗?”她瞪着亮晶晶的眼睛,瞅瞅二栓的伤腿,关切地轻声问道。
“不疼,一点都不疼,”羊二栓咧咧嘴,勉强挤出一丝笑意,“就跟……关云长刮骨疗毒似的。”
白惜瑶放下篮子,掀开毛巾,里面是一罐面汤,还有几块夹肉烧饼。香气扑鼻。
“二栓,李大叔,趁热吃吧。”
羊二栓余痛未消,真心没有胃口,但是他想——此时必须要吃饭,手术后既没药品,也没营养,身体的元气经不起消耗的,吃一口饭,就相当于吃一口药。
夹肉油酥火烧,很香很脆,面汤也可口。
稀里忽噜吃了几口,羊二栓抬起头来,“李大叔,你吃呀。”
“呵呵,二栓,我吃过晚饭了,你吃,都留着你吃。”
二栓心头一热,他知道,老李头是舍不得吃,这年月,平常人哪里吃得起夹肉火烧。